無論在克羅埃西亞的哪個城市,我都在克服對水的畏懼感,在 Dubrovnik 也不例外。 Y 在海裡漂浮潛泳,我仍然小心翼翼,倚靠著岩石,站著將半個身體浸入海水。 有一天,我甚至在 Y 的鼓勵下坐在海灘上,讓海水漫過腹部。 從面對水的驚恐,到決心坐在水裡,感受海水的流動,這已是此行的收穫,水之探險到此為止。
隔天早晨,參觀了貝殼博物館之後,天空下起毛毛細雨。 我們抱著剛買的新鮮麵包,在小雨中跑回住處。 下雨天 ,我們索性待在屋內,看了一部電影「三千年的渴望」(Three Thousand Years of Longing),劇情講述一位女學者在伊斯坦堡遇見在瓶中囚禁千年的精靈,開展一連串意想不到的靈魂回溯、輪迴交錯、與成全對方的探索。 之於我,這是一部悲傷的電影,每一次靈魂回溯都是痛苦的記憶,每一次分離都是椎心泣血,一次又一次,若是失去確切的真心,如何能夠承受?
傍晚,雨停。 我們出去散步,說話。 不遠處的山丘,雨後青青;而海水平靜,藍色光耀。 我想起多年前寫的一首歌曲《遠遠地》:「山丘,遠遠地。 好想,爬上去。 溪水的消息,遠遠地,這裡聽不清。」(註;石義環填詞) 我告訴 Y 有關於這首歌的故事,相約不久的將來,一起練習這首歌。
平靜的日常中,我和 Y 在散步路上為了躲雨意外發現特斯拉中心(Nikola Tesla Experience Center, Karlovac),玩得不亦樂乎。 Karlovac 的氣候瞬息萬變,同樣是散步時光,河岸的晴空萬里頓時飄來有如怪獸一般的漆黑烏雲,嚇得我們在河岸疾行,在橋下躲雨。 晚間,我們參加社區內的當代表演呈現,看到小鎮民間鮮活盈滿的表演藝術創造力,以及扎實的文化底蘊。 欣賞表演的同時,氣溫從三十度驟降到十八度。。。 那一晚,看完表演,與 Y 踏著滿足的步伐,裹著 Y 未雨綢繆帶在身上的圍巾,走在冷颼颼的夏夜,寂靜的街道空無一人,只有我們的笑談聲。 黯淡的街燈,佈滿星辰的夜空,清新冷冽的空氣,我暗暗記住了這一刻奇異,在心裡悄悄、緩慢地唱起綠度母心咒。
我怕水。 不僅不會游泳,我連站在水邊都不自在。我與水之間的感情撲朔迷離,就像是練習巴哈(J. S. Bach)的音樂,我知道它有多麼美好浪漫,但它的深不可測讓我寧可保持距離,不肯輕易靠近。 然而,在克羅埃西亞的夏天,怎能不親近水? 出家人 Didi 和 Y 帶著我走訪大大小小的湖泊與河流,只要看到喜歡的水域,他們倆就跳下去徜徉潛游。
同遊 Plitvicha Jezera National Park 是另一個奇妙的體驗。 這一座充滿森林和豐沛水源的國家公園,處處皆是仙境靈氣。 我們旅途中的新朋友,日裔美籍的女孩,有個特別的工作崗位:「機場塔台管制員」。 萍水相逢,同行一刻,各分東西,但是我深刻在心底的是,女孩來自美國亞利桑那州的小鎮 Prescott,那是前往噶千寺(Garchen Institute)的轉運小鎮。 看著女孩純淨的臉龐,我想起親愛的噶千仁波切的笑容。
「為什麼苦的覺受像是一望無際的海洋,無止無休?」 幾年來,我我反覆問著。 客居克羅埃西亞期間,我體會到菩薩的回答。 佛陀從來沒有避諱苦的闡述,事實上,佛陀證悟之後隨即宣講的就是「四聖諦」中的「苦諦」。 「苦諦」是這個世界的本質。 我靜坐,問自己,修行之路如何走下去? 受苦的覺性,需要透過什麼樣的力量,讓它延展,成為虛空的基礎? 進而,尊敬一切眾生,而不只是尊敬人類;傾聽苦難,而不是追求喜悅。 「God speaks in the silence of heart」,德瑞莎修女曾經體會過,而上帝終究回到心中。
接著,我們沿著海岸到達另一個海景觀光勝地 Apricena。 除了觀光之外,這個小鎮以生產橄欖、穀類、和製作葡萄酒享盛名。 我們拜訪當地的一座日托中心,同樣是落居於一般民房社區當中,與社區緊密合作,定期舉辦海灘與社區活動,讓障礙者與民眾互動。 中心戶外有個果園,種植許多老果樹,諸如橄欖樹、李樹、桑葚、蘋果… 等等。 穿梭在果樹之間,頓時清涼。 我站立李樹下,環顧四周翠綠如茵,眼前的橄欖樹垂枝飄逸,樹枝上掛著些許橄欖果實。 有那麼一時半刻,我想念起老巨樹,思憶風采正盛的紫薇。 恍惚之中,我心一驚,不知身心何以處於陌生的果園。 我快步走到 Y 的身後,他正與接待人員聊著李樹的歷史。 Y 回頭微笑,我靜靜站著,心慌逐漸隱蔽。 「不怕,不怕了」,我輕聲告訴心,在燦爛明亮的義大利,沒有黑暗,沒有驚懼。
回到室內,Maurizio 提議我們帶著院生們跳舞,Y 爽朗答應。 Y 設計一段以行走為主軸的舞蹈,由我和 Y 先示範。 接著,我們邀請院生和工作人員起舞。 當大家擺脫羞澀,身體熟悉律動,Y 帶領大家圍成大圓圈,拉伸肢體與開展方向感,一起完成群舞。 大多數障礙者對於肢體動作是困惑不安的,即使是我們習以為常的動作,對他們而言,可能是難以理解的繁複與壓力,所以帶領他們的舞蹈動作必須簡單、明確、本能。 在本能引導的探索中,身體本身會開展屬於他自己的律動。
結束了大半天的參訪,接下來的午餐時光,讓我大開眼界,體會了義大利人不顧一切享受時間的贈禮。 我們與幾位工作人員一起在海邊的餐館午餐,頂著四十度高溫,我們坐在室外陽傘下的長桌。 一盤接著一盤的生菜沙拉、麵包乳酪、義大利麵、焗馬鈴薯、烤茄子… ,像是深怕茹素的 Y 和我沒吃飽似的,不停地上菜。 大家意猶未盡,接續著社會性農業、園藝治療、藝術表演與教育的議題,義大利文和英語並行,天南地北。 那一頓午餐,足足三個小時,豔陽當頭,我和 Y 昏昏欲睡,幾乎忘了還有另一個機構等著參訪。
結束馬拉松式午餐,我們到達位於 San Severo的最後一個參訪機構的時候,已經接近傍晚。 San Severo 是個靜謐的城鎮,安靜的街道連接許多古色古香的教堂,是歐洲人喜歡的度假居處。 我們參訪的是家庭扶助中心,提供家庭諮商、身心障礙者的就業輔導、醫療服務…等等。 工作人員與我們一起坐下來討論社會型農業的想法,分享他們為智能障礙者所設計的服務計畫。 當時我已經在溽暑與午餐催眠下呈現頭腦不清的狀態,只是坐在當中喝水傻笑,已經記不清討論的內容。
這一天,我們參訪 Universita di Macerata (馬切拉塔大學)的特殊教育師資培訓中心。 驅車進入Macerata,看到城門鑄上「Home of Padre Matteo Ricci 」(利瑪竇的故鄉)。 這位奉獻畢生為神服務,在異鄉比在自己的故鄉還要長久的利瑪竇神父,是流浪者傳唱中最浪漫的一章。 而今親自造訪他的故鄉,我的眼神穿越古今,心中升起時空錯雜之感。 一個人,需要多麼清晰的視野,心裡只有澄淨與篤定的信仰,才能為了實踐神的教誨,為解眾生之苦,流浪異鄉。 路遠迢迢,今昔如同,我們不遠千里來到這裡,擁抱神的光芒。
Universita di Macerata (馬切拉塔大學)創立於 1290 年,是世界最古老的大學之一。 特殊教育師資培訓中心不只有嚴謹的培訓系統,並且研發、製作許多教學用具。 每一項教學器材的研發,都是為了每一個特殊需求孩子的學習。 他們的團隊充滿熱情活力,讓我心生羨慕。 我曾經教過幾位特殊需求的孩子(自閉症、過動症…),但是我並沒有特殊教育的學習背景,只是單槍匹馬,一對一教學。 音樂教育領域裡沒有太多的教學工具,我自己想方設法變花樣。 當時我唯一的信念是誠摯心,相信孩子與鋼琴的親密連結。 而在Universita di Macerata (馬切拉塔大學)看到審慎且具有創造活力的教具開發系統,為每個孩子的需求努力,我對人間又多了一點信心。
(Universita di Macerata, Italy)
接著,我們重回周末參訪過的農場Monte Pacini Social Farm,正好碰上他們在周一與孩子們的藝術課程。 孩子們和老師遊戲、畫圖、說故事。 在義大利,時間是取之不竭的禮物,人們願意花時間與人相處、暢談理念,品嘗生活的每一時刻。 我們在農場裡午餐,與工作人員分享新鮮的蔬菜、麵包。義大利麵。 土地與食物的連結,是地球之母給予生靈的恩典。 聆聽農場創辦人 Marco Marchetti 談著理想與實踐,一個人可以因著善意的念頭而盡畢生努力落實,這不正是利瑪竇神父的堅定嗎?
烈日驕陽下的廣闊大地, Monte Pacini 的每一張堅毅真誠的臉孔,深深刻印在我的記憶裡。 修道路上勤懇難行,一聲聲祈禱我都誠摯懇求;菩薩道上艱險萬千,每一步我願用盡心力。 只要記住這些不退縮的耕耘者,當我走入困頓的時候,我仍然會自己站起來。
傍晚回到屋院,我跳進廚房想要幫忙義大利媽媽做晚餐,卻被她的笑臉推出了廚房,要我們出去玩。 於是,我和 Y 外出散步。 鄉間的山丘悄然無聲,連風聲都小心翼翼。 我們行經稀落的幾戶住家,小貓懶洋洋地踱步,一條小黑狗好奇地瞅著我們,輕叫兩聲。 山丘兩側佈滿了各種植物,有老朋友也有新朋友,微風中亭亭玉立。 淡黃色的地平線,交錯在我們的眼前,在大自然的祝福下,我體會到「永恆」就是萬般眷戀都在暮色裡歸零,而歸零後的心,是自己與天空的約定。 自己的心,要自己灌溉,就像是山丘上的向日葵,自己的美麗,自己綻放。
義大利人習慣在進餐的時候淺酌葡萄酒,這幾天與Maurizio 和老媽媽相處,我們入境隨俗,放心大膽地喝開來了。 Y 問我想不想跳舞,我猶豫剎那,因我不是個很好的舞者,但是,有何不可! 於是,我們為 Maurizio 、義大利媽媽、以及Maurizio 的學生 Sara 舞上一段。 Maurizio 不知什麼時候往我手裡塞了一根擀麵棍,我就拿著擀麵棍與 Y 共舞。 Y 是個溫暖的舞者,他支持舞伴、保護舞伴, 我們的肢體線條簡單俐落,音樂叮鈴悠揚,一道金色的光束,彷彿向日葵的微笑,氤氳環繞著山丘。 我慢慢放下擀麵棍,隨著細細的光芒與 Y 的身體牽動,我緩緩旋轉,就像是山丘上的向日葵,陽光下與風絮語。
Monte Pacini 是個在山丘上的農場,創辦人 Marco Marchetti 是位熱情、落實理想的謙謙君子。 聽他談話、與他相處,是未曾有過的輕盈經驗。 一位承擔重責大任的社會福利與改革的創造者,周遭的能量是深不見底的柔和堅定,有如溫潤美玉,闇室裡閃耀著微光。 他闡述了身心障礙者的社會功能,透過適合的治療、課程和訓練,他們可以擺脫接收者的被動角色,成為給予者與創造者。 「Work is dignity」 (工作就是尊嚴),這句 Maurizio 常常說起的語句,也是 Monte Panici Social Farm 貫徹實踐的中心準則。
Monte Pacini Social Farm 占地廣大,山丘上有菜園,種植各式蔬菜,諸如櫛瓜、番茄、鷹嘴豆、茄子、朝鮮薊… 等等。 還有大量果樹、廣大的麥田。 除了農(園)藝治療之外,也有部分動物治療,聽說驢子是動物治療的主角。 之後在其他社會性農業機構也常常看到飼養驢子作為動物治療的用途。
Don Donato 牧師提到許多戒癮失敗的例子,他疲憊的面容滿是憂慮、悲憫、且無奈,這是個無解的習題,上帝將這個課題交給 Ciabantonni神父,交給 Don Donato 牧師,卻沒有給出解答。 或者,受苦的靈魂要在苦難中走出一條康莊大道本就是天方夜譚,上帝所應許的不是套上公式就可以輕鬆解開的課題,而是苦難中對生命的凝視與透徹。
一整個上午,我在衛城古城區(Acropolis of Athens)逗留。 一座又一座巨大的神殿高柱,每一塊巨石與每一條神柱呈現的是古老文明的神蹟,更是智慧與宇宙靜默的光芒。 我看到著名的雅典娜神殿,以及鄰近的 Porch of the Maidens,天空閃耀著寶藍色的恩典,我好像被一道白色的亮光包圍著,於是,在雅典娜神殿面前,我匍匐禮敬。 好久不見。。。
「 Long-associated companions will part from each other. Wealth and possessions obtained with effort will be left behind. Consciousness, the guest, will cast aside the guesthouse of the body. Letting go of this life is the bodhisattvas’ practice.」(no. 4 from The 37 Practices of Bodhisattvas)